1.
接到老华去世的消息,过后的几天我一直一片茫然。我在开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抬目窗外秋末冬初的残阳挥舞着最后的斑斓,金黄灿烂折射下不远处的白云山出奇的明媚,而愈发萧瑟的风钻了进来抚在脸上,不断地提醒我在这个世界再也见不到他温暖的笑了。
我想起每次见到老华几乎都是这个季节。原因很大程度上是10月底是他的生日,天性喜爱热闹的他,总是籍此时节吆喝上朋友们聚一聚。那时我们还年轻,气候即使肃杀但没有到如今窒息的地步,后来的悲欢离合还在比远方更远,所以我们重诺责,敦风义,越寥落关河只为沏一壶月色,跨山水迢迢但求一醉与君同,想不到接踵而来的是秋促西风,寒声隐地。
而今,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鲁迅曾这样写道:“青年时期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了。”
现在,我也懂了。
但还是要说点什么吧,向子期在难以明言的凛冽下尚有山阳邻笛,确无写处的树人君亦于延口残喘中留下了为了忘却的记念,面对人生已不能再相见的最后时刻,即使再欲说还休,休又难止,也须酒浇块垒。
2.
年青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想象,譬如友情,那时一直不理解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年少友情在汹涌世潮下纷纷割袍断义,自己总想着这肯定不是真正的朋友,如果是我,和我的朋友,友情不会随任何风云变幻而改变。后来才知道,毕竟是年轻啊,不知道生命的路途就是不停的告别,每一站都有人下车,同时亦有人上车,很难有人自始至终的陪着你走完,有的人,有的关系,走着走着就散了。
曾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少年时代的朋友们在浮沉世事后相约重聚,聚会前一个正仕途春风的老朋友托人委婉地表达不希望我到场,大约是担心与我见面会影响他的前程。这个少年朋友在春夏之交曾与我一起哭过长夜,如今终于活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在一个急烈重构的大时代,总有人或许是大部分人把当年仅仅视为仅仅是青春期突如其来的荷尔蒙躁动,曾凝视深渊的屠龙少年,身上最终还是长上了恶龙的鳞片,毕竟坚持太痛苦了,不仅仅是让你成为这个国家的另类,而是当你成为自己这一代人的另类时,你的生活已然断裂并且隔绝于世俗,所以在这必然面对的岔路时,总是有各种选择,各种权衡,我完全理解,但不代表能接受,接受就是俯首于生命的平庸,也是对那些在深渊中仍然对爱与希望作含泪肯定的义人的否定。
老华就是这样的义人。相比在一个物质世界消费时代不能抗拒其洪流的绝大部分人来说,他的人生抉择是一场身份反叛,是一种冲破束缚,是一份责任担当。作为经济大省经济大市副市长的衙内,作为中年就成为保险公司副总经理的典型中产白领,作为中国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江阴模式”的主要创办者和管理实施细则的创立者,他完全可以过上优裕精致的生活,却选择了穿越死阴幽谷的荆棘路,在细雨中呼喊。
向子期在难以明言的凛冽下无写处,我也不能一一列举老华在破破烂烂的世界里缝补了什么。总有些人先于时代看到了江河劈开三峡浩浩荡荡东流入海的历史趋势,他们试图让这过程更容易一些、大地付出的代价更小一些,同样总有群山阻隔禁锢江河的追逐自由,万山不许一溪奔,它们阻止不了历史潮流百折千转仍突围而出成江成海,但它们终究可以让先行者遭受苦痛伤痕累累。
不用再描述老华承受了什么残酷的代价,他孤独地告别这个世界就是明证。他所有的朋友们竟然没有一人知道他何时、何地、何因逝去,那么喜爱热闹的他竟然就象这时节的落叶孤寂地枯萎零落,让老朋友们沉重得难以呼吸。
但想来已在天堂的他是毫不在乎的吧?这个世界,有一些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抱着枷锁,而是为了展开双翼,老华的灵魂生机勃勃在苍天最高处翱翔,而无视地上的谷粒,他活成了自由生命的美好样子,仿佛人性中那些被这个时代摒弃的美好品质都汇集到他的身上。他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不只是耀亮暗夜,也是在向随波逐流的世界说,人生而自由,完全可以选择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仿佛既定的命运。
3.
在网络时代的特点就是连接,我们知道了自己的不再孤独。很幸运因此我认识了生命中最爱的女人,也拥有了现在象老华这些最弥足珍贵的朋友们。我常常想起十年前,2014年的冬天,与老华伉俪在凌晨2点抵达扬州,车站前有20多个当地朋友在冬夜刺骨寒风中等候的场景。这全然陌生的、却因相同的信念而汇聚在寒夜里的笑容,就是坚持之意义所在,是在此站上车从此一起走下去的同道。
老华必定也是如此想的。第一次见老华是2014年秋天我到杭州,他立即从无锡来杭见面,在多年的网络交流以后,也在网络的资讯中知道对方做了什么,彼此都不陌生,而见面即倾盖如故。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2019年秋天,同样是我到杭州,他同样从家乡过来见面,不辞路途只为赴一场友情的盛宴。
从没想到这冷落清秋节是最后一面。每一场盛宴终是曲终人散,每一个秋天都有结束的时候,这个温婉江南皮骨下宿着刚毅灵魂的汉子,没有低头于比罐头还严密的禁锢,唯独输给了时间。
2014年,老华陪我游历他家乡无锡,在惠山泉品茶时,聊起了阿炳华彦钧,老华说阿炳即是他族人。2015年冬夜,我与老华在成都牛市口,路边小店看上去已60多岁的老板坐在他打烊店铺门口石级上,拉着二胡奏起了《二泉映月》,曲调比我听过的众多版本更伤感怆然,不平与怨愤扑面而来,抑郁却又倔强。
我们久久静默不语。
2024年12月2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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