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中共新华社发布《舆情应对“唯上不唯实”是一种“向上甩锅”》的短视频评论，指责官员们遇到事情便习惯拿上级当挡箭牌，明明是职权范围内的分内事，非要等上级发话，实质是一种“向上甩锅”，云云。评论还称，这名义上是请示汇报，实际上是责任转嫁，精神上的“躺平主义”，也是岗位上的“隐形失职”，称这种做法损害中共和政府公信力。
新华社这则评论表面上是“提醒官员不要躺平”，但它其实是在揭示体制病灶。官员习惯“请示上级”，并不是程序问题，而是责任规避；而官员害怕“动辄得咎”，暗示体制僵化，不允许官员独立决断；认为“损害公信力”，说明当局已经意识到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在加深。换句话说，这是党媒罕见地用“批评形式”承认，体制内的责任机制已经严重失灵。
人们常常以为甩锅不过是推诿责任，是某些官员的个人道德缺陷和中国官僚体系的惯性，只要加强制度监督，就可以缓解。然而甩锅已渗透到体制的骨髓。它不仅是一种治理方式，更是极权体制的必然结果。
极权体制的合法性来自于垄断叙事。它需要让所有人相信，最高权力中心永远正确。这种叙事要求必然导致责任的下移，因为一旦最高层犯错，整个合法性大厦就会瞬间坍塌。因此极权制度必须制造替罪羊，必须不断地寻找“错误的执行者”，以保护“正确的决策者”。在这种体制下，甩锅不仅是政治策略，更是政治生存术。任何官员如果不懂得甩锅，就无法生存于这个系统之中。甩锅成为一种普遍的政治本能，是权力运作的润滑剂。
甩锅是中共极权政治逆向选择的必然产物。极权体制的荒谬之处，在于它既要绝对集中权力，又要绝对分散责任。而习近平“定于一尊”使决策集中到一个人时，所有人都学会了“等圣旨”，导致系统性瘫痪。“定于一尊”，就意味着最高领袖拥有最终裁决权，任何分歧意见都必须被压制；但一旦出现灾祸，责任却层层下推，最后甩到最底层的官僚，乃至普通百姓身上。这就是“锅从天降”的政治逻辑：上面的人负责“拍板”，下面的人负责“背锅”。一项荒唐的决策可以以最高意志的名义强行推行，但当它引发社会灾难时，舆论口径马上转向“地方执行有误”、“基层落实不力”。极权体制的铁律就是权力永远归于上，责任永远落到下。
甩锅不仅仅是责任的转嫁，更是荒谬的循环。锅从中央掉下来，地方接不住，就砸到基层；基层接不住，就砸到百姓；百姓没有地方再甩，只能在网络上互相攻击：“都是你们不守规矩害的我们”。到最后，受害者反而成了相互指责的群体，真正的权力层却安然无恙。这就像是一场“锅的传递游戏”。游戏规则是谁有权力，谁就能把锅往下甩；谁没有权力，谁就必须接锅。于是，锅成为极权社会秩序的隐喻，它不再是偶然，而是必然。
法国思想家勒内·吉拉尔提出“替罪羊理论”，认为人类社会在冲突与暴力循环中，常常通过寻找一个“替罪羊”来转移矛盾与恢复秩序。在极权主义语境下，这种机制被制度化、常态化，任何社会问题都可以被“敌对势力”“反华势力”“少数不听话的干部”来承担责任。从政治心理学的角度看，甩锅政治满足了两种需求，一是统治者逃避责任，二是被统治者在恐惧和无力感中找到一个可以被憎恨的对象。极权体制通过制造“敌人”来形成群众的集体一致性，消解个体的独立思考，使人们在指责“外部敌人”的过程中暂时忘却自身的困境。这就是极权甩锅政治的深层心理逻辑。
因而极权统治需要持续制造一个“敌人”，需要通过不断地归责与甩锅来维系权力的正当性。因为极权体制并非建立在法治与民主问责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意识形态神话与领袖崇拜之上。一旦承认制度本身的缺陷，就等于自毁合法性。因此，极权统治必然要通过甩锅机制，把一切失败解释为“外部敌对势力的阴谋”或“少数害群之马的背叛”。这种甩锅逻辑既是修辞策略，也是体制运行的必然。没有甩锅，极权体制就难以掩盖自身的无能与错误；没有敌人，它就无法维持内部的动员与恐惧。因此，甩锅不是偶然的，而是结构性的。
中国式的极权主义和所有极权体制并无二致。从“外国势力操纵颜色革命”，到“个别干部吃拿卡要”，再到“疫情中的不明链条”，甩锅对象在不断更换，但机制恒常不变。这是一种制度化的集体催眠，它既转移了愤怒，又稳固了权力。因而甩锅不仅仅是一种话术，而是制度运行的核心逻辑之一。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真实的责任承担，最终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是彻底的冷漠，要么是突发的爆炸。冷漠是日常状态，爆炸是偶发状态。冷漠让人们学会了自我麻醉，反正与我无关；爆炸则是忍耐到极限后的反噬，突然有人拒绝再背锅，于是以极端方式发泄。而甩锅政治恰恰是在这两者之间游走，它用冷漠维持稳定，用爆炸来制造恐惧。冷漠让人们放弃质疑，爆炸让人们害怕质疑。于是，一个循环完成了。
这种“甩锅链条”像是一条政治上的传送带，灾难从上而下层层传递，直到最底层才真正砸碎。就像疫情封控时，中央声称自己英明伟大，地方说是上面要求，社区说是街道指令，街道说是防疫办规定，最后倒霉的只能是被铁门焊死的居民。每一个环节都在推诿，每一个环节都在逃避，唯独百姓没有任何推脱的余地。这就是极权体制的核心伎俩，让所有人都负担痛苦，却无人能追责权力本身。
极权不能没有甩锅，就像不能没有谎言。谎言是甩锅的语言，甩锅是谎言的逻辑。当一场灾难发生时，当局的第一反应不是抢救，而是封锁消息；不是追责真凶，而是寻找替罪羊。矿难要甩给“非法采矿者”，洪灾要甩给“天灾异常”，疫情要甩给“境外输入”，经济下滑要甩给“西方敌对势力”。任何灾难，最后都会被包装成“在党中央坚强领导下，取得了伟大胜利”。极权的新闻报道，总是把死亡写成胜利，把痛苦写成成就，把屈辱写成荣耀。这样的语言策略，其实就是在消灭责任。因为只要用“伟大胜利”覆盖，责任就可以消失；只要用“境外势力”解释，问题就不必追问。于是，谎言成了甩锅的涂料，涂抹在每一处伤口上，看似鲜艳，却腐臭无比。
甩锅政治不是一时的偶然，而是极权主义的本质。只要极权存在，甩锅就不会停止。甩锅不仅仅是推卸责任，它已经构成了极权体制维持自身稳定的必要机制。换句话说，没有甩锅，就没有今日的中国极权主义。在甩锅的循环中，人民越来越冷漠，社会越来越破碎，权力越来越孤立。当锅甩到尽头，当没有人愿意再承受时，体制终将自吞其果。甩锅的年代，是荒诞的年代，也是末日的年代。它让人看到的不只是官员的无耻，更是制度的绝望。
甩锅政治看似稳定，实则脆弱。因为当所有人都习惯了推卸责任，真正的危机到来时，已经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承担。那时，锅将不再是单个的铁锅，而是整个天花板塌下来。
这，正是甩锅政治的必然结局，也是极权体制走向崩溃的内在逻辑。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