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连“躺平”也成为奢侈

近日，中国社交媒体上一批以“躺平生活”为主题的博主相继遭到封号或禁言，包括“小A在上网”“十年网吧大神”“刘二狗”等。所谓“躺平博主”，展示的往往是粗糙、简陋的低成本生活，几块钱解决三餐，不工作在出租屋里摆烂，甚至长期住在网吧吃喝睡。此前，重庆一位博主还曾尝试在山区建立“光棍山庄”，召集大龄单身男性共同生活，以“拒绝内卷、拒绝婚姻、不当牛马”为宗旨，但不久便因“不可抗力”而解散。如今，同样的“不可抗力”，也降临到了这些网络“躺平者”的头上。

“躺平”一词早在2021年就引爆舆论。在正常社会里，年轻人选择低消费、极简主义，最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谈不上政治。但在中国，它的走红并非偶然，而是经济结构、社会压力与政治压抑共同作用的结果。从经济层面看，年轻人眼前的选择越来越窄。高房价锁死了阶层跃升的可能，低工资让所谓“奋斗”成为无底洞。拼命工作只换来继续被剥削的命运，这让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退出”竞争，以最低限度的付出维持生活。从社会层面看，内卷的加剧让年轻人心生疲惫。无论是教育、职场还是婚姻，竞争的成本越来越高，回报却越来越低。所谓“成功学”在现实中已难以立足。于是，放弃在竞争中取胜的幻想，成为某种自我保护。从政治层面看，长期的控制与规训，使得激烈抗争几乎没有生存空间。既然反抗无门，那便只好选择“不合作”，通过拒绝奋斗来守住最后一点自由。换句话说，“躺平”不是懒惰，而是制度压迫下的被迫选择。

对极权政体而言，躺平不能被容许。因为躺平戳破了官方的叙事，长期以来，政权需要青年“奉献”，需要他们成为经济发展的燃料与社会稳定的维系者，但躺平意味着拒绝进入这个叙事，不再为机器添柴。另外躺平揭露了现实的荒诞，当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躺平时，人们不得不承认，所谓“中国梦”“共同富裕”只是虚幻，躺平是对谎言的无声戳穿，对一个依赖叙事维系合法性的政权而言，这无疑是威胁。对政权来说，躺平的真正威胁性是因为它可能演化为真正的抵抗，躺平看似消极，实际上却是积极的拒绝，当拒绝的群体越来越大，政权便会感受到空前的危机，被政权解读为“对现行制度的消极抵抗”。于是，哪怕只是分享低成本生活的“躺平博主”，也必须被消音。

今天的中国，现实残酷到连“躺平”都奢侈了。除了年轻人不仅被政权禁止“躺平”，甚至连“躺”都躺不起了，经济下行，收入停滞，房租太贵，房贷太重，物价太高，债务太重，医疗、教育把人压到窒息，“躺平”的低欲望生活正在被现实粉碎。因为欲望并不只是奢侈的消费，更包括最基本的温饱与安睡。当这些最起码的需求都无法保障时，“躺平”就变成了奢侈的笑话。

连躺平的生活也过不下去，那该怎么办？睡马路，捡剩菜……对于毕业就失业的年轻一代来讲，躺平的生活也难以维系的话，他们只能寻求如何过上“0成本生存”的生活。近期，中国社交媒体上“0成本生存”悄然走红，中国年轻人群中兴起一股“捡菜潮”，许多网友在社交平台分享到菜市场捡“捡剩菜”的视频。9月8日，一位00后博主发视频说，为了节流开源，自己又开启了捡菜省钱新项目。“我可以捡这个吗？第一次干这行，有点不太熟悉，还得先问问人家能不能捡，谁知道在这种箱子里的菜能不能捡啊……”网上的一些热门捡菜视频，捡菜群体遍及全国广东、安徽、浙江、四川、贵州等多地，加入捡菜行列的有刚毕业的大学毕业生、失业已久的年轻人、全职妈妈等等。

这是中国整整一代年轻人从体面到苟活的下滑人生。如果说“躺平博主”分享的是低成本体面人生，怎么花最少的钱维持生活，仍保留一点点尊严，那么“捡菜博主”分享的则是零成本生存人生，不要体面了，活下去最重要。从“光棍山庄”到“菜场拾荒”，我们看到的是青年群体在不断降低尊严门槛，从拒绝婚姻、拒绝买房，到拒绝消费、拒绝工作，最后只剩下“拒绝饿死”。这不是生活方式的多样化，而是社会下坠的可见过程。

更荒诞的是，官媒没有把“捡菜潮”视为社会危机，反而统一口径加以赞美。9月9日至11日，中国商报、澎湃新闻、大河报、极光新闻、

顶端新闻等众多媒体纷纷报导中国年轻人“生活新时尚”，扎堆到菜市场“捡菜”，包括北京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河南中牟万邦市场，并进行“夸赞”。大河报称，“这样既经济又环保”；顶端新闻称，这种行为，“在年轻人中已然演变为一种兼具实用性与社交性的新生活方式”；中国商报称，“主打一个要啥有啥”“不是捡菜，这是捡自由”。澎湃新闻称，菜市场成为“内陆赶海主题乐园”，“周末解压地、免费食材盲盒”；黑龙江广播电视台极光新闻对此称，年轻人现在流行下班后去捡菜，“0成本生存”“简单的快乐”。这些报导被各大官媒转发，齐称“捡菜，环保，幸福”。

这正是极权叙事的惯技，把苦难包装成美德，把苟活粉饰成选择。真正的贫困必须被掩盖，否则就是对政权治理的否定。于是，捡菜不再是绝境中的挣扎，而被说成“对消费主义的反思”。换句话说，不是体制要改善你的处境，而是你要学会在困境中寻找快乐，甚至感恩残羹冷炙。

躺平博主被封，捡菜博主被赞。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却构成了当下中国最荒诞的时代景观：不许你拒绝做牛马，但可以允许你在牛马食槽里翻垃圾，还要感谢你“发现了快乐”。这就是现实。一个连“摆烂”都不容许的时代，却又要把“捡菜”包装成“环保”。说到底，中共最惧怕的是被压迫的牛马看穿了这个体制的掠夺性本质。

躺平，本是年轻人对抗内卷的一种消极抵抗。他们不去拼搏，不去卷学历，不去买房结婚，以降低欲望来换取心理上的自由。但如今，连躺平也成了奢侈。人们不再是主动“选择”低欲望，而是被迫跌入饥饿线以下。“捡菜潮”的出现，把年轻人境况的悲凉赤裸地摆在了众人面前。一个号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国家，年轻人不得不加入老年拾荒者的行列，依赖菜市场的剩余与废弃来维持基本的生存。这不仅是物质匮乏的问题，更是尊严的坍塌。所谓“体面”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捡菜潮，让人们第一次直面生存赤裸的残酷。长期以来，官方不断鼓吹“中国梦”“共同富裕”，电视荧幕上是一派小康盛世的景象。但在现实街头，却是大学生、白领在垃圾桶旁弯腰。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人们意识到宣传与现实之间的裂谷。捡菜，不仅是饥饿的选择，更是一种对盛世谎言的无声反抗。

这是一个高度掠夺性的体制必然带来的后果。当经济增长停滞，政府没有提供公共保障，而是让年轻人自己承担失业与通胀的代价。于是，他们不得不“捡菜”，不得不接受“连躺平都不行”的现实。体制像一个庞大的吸血机，把危机的成本推给最没有抵抗力的人群。体制扼杀了社会自救的可能，在正常社会，面对危机，人们可以通过结社、抗议、政治表达来争取权利。但在一个极权体制下，这些渠道被彻底封锁。年轻人不能组建真正的工会，不能通过社会运动去争取合理的保障。年轻人即便意识到困境，也缺乏制度化的表达和改变渠道。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退回到个人的生存本能，从假装、到捡拾、到被动绝望。

“躺平”是中国社会荒诞的开端，“捡菜潮”是屈辱的延续，而“躺平不可”则是幻灭的终点。三者串联起来，描绘出当代中国年轻人的处境：他们既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既不能体面地生存，也不能彻底地逃避。这是一种危险的状态。青年本该是社会最有活力的群体，是未来的希望。一个社会若让青年失去信心，转而选择躺平或捡菜，那么这个社会的未来也就失去了动力。历史上，每当一个社会让年轻人失去了希望，就会孕育出不可预料的爆炸。幻灭，并非只是个人的悲剧，而是这个体制的自我掘墓。因为当一代人彻底失去了对未来的信念时，再严密的维稳机器，也难以阻止心灵的崩溃与反抗的涌现。

连躺平都不被允许，连捡菜都要被赞美，那么社会真正丧失的，不只是青年人的希望，更是自身的未来。躺平与捡菜，或许只是起点。它们说明青年已经看穿了虚假的奋斗神话，也说明他们的处境到了必须自救的地步。接下来，能否走向更有力量的表达，将决定他们自身、中国未来的走向。长期而言，当困境持续积累，当压抑无法释放，当所有出口被堵死，新的出口反而会被冲开，“破窗效应”迟早出现。青年可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让极权的大厦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