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的香港大埔宏福苑火灾造成至少159人死亡,是自1948年石塘咀大火以来香港最多人伤亡的火灾,引发广泛关注。然而,与这场“人祸的大火”同时引起全球关注的好是“火后的禁声”。“人祸的大火”与“火后的禁声”两者之间,似乎毫无因果,但在今天的香港,它们却构成了同一张荒诞拼图。
12月3日中央驻港维护国安公署发文,指有“一小撮外部敌对势力”借灾生事,欲透过“代理人”扰乱破坏救灾善後大局,是“妄图重现『黑暴』乱象”;同日,港府指斥“有反华传媒机构等外部势力”恶意攻击救灾工作,须予谴责。同时特务系统国安处以“作出具煽动意图的作为”罪,拘捕在youtuber发表视频批判政府处理火灾手法的网民”Kenny Chan”,在此之前,国安处已拘捕最少三名市民。有多人因讨论起火原因、质疑政府反应迟缓而被带走。特首李家超被问及被捕人士具体干犯何事时,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不会容忍任何人利用悲剧来犯罪,现时香港要团结救灾,若有人胆敢破坏社会团结,当局会竭力将其绳之於法。
国安公署的通告并不令人意外,却异常揭示现实。通告指称有“外部敌对势力”借灾煽动、“代理人”企图破坏救灾大局,甚至“妄图重现黑暴乱象”。这种叙事模板,我们在过去五年里看过无数次,凡是质疑,就是“黑暴”残余;凡是提出问责,就是“反华势力”;凡是指出制度缺陷,就是“抹黑政府”。这种逻辑的目的从来不是解释现实,而是抹杀现实——让人民无权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只能接受国家提供的那套统一叙事。问题在于,宏福苑的火不是政治烟雾,而是物理事实:是工程问题不是“敌对势力”;是监管失职不是“黑暴阴魂”;是制度腐蚀不是“外部攻击”;试图用政治语言压制工程真相,只会让制度的漏洞更深、更黑暗。
宏福苑的灰烬仍在冒烟,但已完全倒向大陆体制的香港当局已经开始做极权最熟悉的事,把悲剧转化为政治叙事,把愤怒转化为犯罪,把质疑转化为威胁。凡此种种,均与中国内地政府处理灾情时只突显官方主旋律的手法相似。最值得关注的,是香港当局对“舆论”的敌意已经公开化、制度化、日常化。距159人死亡的大埔宏福苑火灾尚不足十日,当局却已将“舆论控制”摆在救灾、调查、问责之前。这种优先级本身,就是今天的香港最危险的现实。
宏福苑大火真正暴露的不只是工程问题,而是过去十年的制度倒退。十年前香港是一座程序主义城市,事故后必有调查委员会,媒体深入追问,市民大胆质疑,议员监察政府,法庭可裁决政府责任,官僚以“专业表现”晋升。今天香港成为政治优先的城市,调查尚未启动,舆论先被压,质疑者先被调查,再看是否有罪,一切问题都能被定性为“敌对势力煽动”,媒体自我审查,议会成为政治橡皮图章,官僚以“政治忠诚”作为最核心标准。这种转变的核心,是治理逻辑被彻底重写,过去的香港靠制度运作,现在的香港靠政治忠诚。当权力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如何防止悲剧再发生”,而是“如何防止舆论扩散”。
灾难发生后,第一反应不是调查,而是控制舆论。政府的主要警惕对象不是劣质工程,也不是利益链,而是公民要求问责。追责火灾的民众,却被定义为“煽动”。这是一个政治秩序的根本断裂,公共悲剧不再是公共议题,问责不再是市民权利;公民行动不再被视为参与,而是被视为威胁;舆论不再是监督,而成为被管理的对象。这种治理逻辑的结果是灾难的真相会被掩盖,而灾难本身会不断重演。当权力的核心任务不再是服务市民,而是确保政治忠诚;当所有部门的唯一任务是无噪音;当一切专业、程序、制度都需向“政治安全”让步;那么,火灾就不再是意外,而是迟早要发生的自然结果。当政府忙于消灭异见时,公共安全便会消失。当权力只对上负责时,市民便成为沉默的代价。当所有监督都被视为威胁时,悲剧便会成为常态。
159条命、数以百计的失踪者与流离失所者、持续40小时的火势——在任何一个治理尚有基本理性、官僚体系仍保持最低责任感的社会,这都是一场震撼政权合法性根基的大灾难。但今天的香港,却呈现出一种几乎超现实的景观,火还没烧尽,问责的市民却先被逮捕;灾难原因未明,官方舆论却已预设答案;人人愤怒,却无人敢公开发问;所有制度性漏洞昭然若揭,但权力关心的仍只是“有没有人借机搞事”。这正是香港“后国安法时代”的核心荒谬,权力的运行目的已经不再是城市管理,而是政治维稳;不再是保障市民安全,而是捍卫政权安全;不再是追究责任,而是追捕质疑者。
所以今日的香港不是被火毁掉,而是被“安全”毁掉。发生在香港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残酷事实,当公民社会被拆掉,公共安全也就随之崩塌。把所有质疑都当成敌意,把所有监督都当成“抹黑”,把所有善意警告都当成“煽动”,然后在悲剧发生后假装震惊。宏福苑大火暴露的已经不是一次突发意外,而是一个制度集体溃败链条。香港过去几十年所建立的“专业官僚体系”——严谨的规章制度、透明的工程流程、严格的城市管理标准——正在被全面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政治化、低效率、低专业的大陆极权官僚主义。换言之,火灾不是在烧建筑,而是在烧香港过去一百年的制度积累。
一个城市的先进程度,从来不在于它的高楼、财富或表面繁荣,而在于它是否能在灾难面前保持专业、透明、公信力、公民参与、权力问责。而今天的香港,这五样同时崩塌。香港曾以“法治、专业、公民参与”著称,这些不是抽象的自由图标,而是城市在灾难面前能否及时自我矫正、避免悲剧扩大化的根本保障。过去十年中,这些保障被极权系统侵蚀,使得今天的悲剧与禁声成为可以预见的结果。所以宏福苑大火不是偶然,而是一个制度已经彻底大陆化、官僚体系全面失效、即便死亡人数破百也无法撼动政权逻辑的制度性警号。这不是香港出了事,而是香港不再有能力处理真正的事。
香港人失去的不是一个住宅区,而是他们曾经最引以为豪的东西:一个可靠的制度,一个值得信任的政府,一个能保护生命的城市。当所有“防火墙”——制度的、法治的、社会的、公民的——被拆掉时,一把火就足以让城市暴露在深渊之中。火灾只是香港的灾难,但极权主义君临香港,才是香港的灭顶之灾。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